作者:何一聪(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如果不考虑媒介技术创新带来的生态变化,单从文学发展的内在逻辑来看,网络文学能走到这一步就值得深思。一方面,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中国网络文学已经建立起集创作、签约、反馈、改编于一体的成熟商业体系。无论是作品数量、读者群还是文化影响力,都让人感觉不可思议。另一方面,人们热衷于谈论20世纪文学中的“故事消失”。近年来甚至出现了所谓“印刷文化的衰落”。这部分是由于视听文化、数字文化、移动终端等带来的强烈挑战。然而,在媒介手段如此丰富的互联网时代,纯粹由文字构建的故事却能产生如此魔力,令人意想不到。当然,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不同。精心制作、完全风格化似乎很难。过于强烈的服务读者意识,导致网络文章不可能如愿以偿。作家往往不得不将叙事的焦点集中在主角身上,而放弃更复杂的处理方式……那么,网络文学的存在能否对未来的文学生态产生积极的影响呢?换句话说,它是否有可能“反哺”传统文学?这是一个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
早在1999年,当网络刚刚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时,作家余华就憧憬着网络为文学带来的无限可能。他说,文学给我们一个虚构的世界,网络给我们一个虚拟的世界,两者都是无边无际的。当时网络文学还处于混乱时期,无从下定论,但余华仍然敏锐地抓住了“——虚拟”这个关键词。如果说传统小说是虚构的,那么网络小说就是虚拟的。一个字的差异,蕴藏着极为复杂的内容。
写作和阅读网络小说的心理前提往往是一种作者或读者的自我从现实世界撤退并投射到虚拟世界的“疏散意识”。这不仅解释了为什么穿越、重生等老套的内容设定如此经久不衰,也决定了网络写作的一些基本特征。比如,阅读传统小说,包括通俗小说,总是需要有必要的心理距离感。我们无法想象在日常生活中会遇到冉阿让、安娜卡列尼娜、萧峰、令狐冲这样的人物。另一种是自我意识较强。然而,网络小说消除了这种心理距离。奇幻的设计和离奇的内容不断提醒读者小说的虚拟性。网络小说的主角除了拥有不凡的身手和运气之外,往往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有朴素的正义感,但也有懒惰、悲惨、小气的一面。他们就是我们身边的人,他们使用的语言和思维方式与我们接近。
同时,游戏思维是理解网络小说的关键。在这种虚拟文字游戏中,作者或读者基于“人类目的”对游戏的内容、设定和方向进行计划或提出要求。如果说传统小说的虚构世界是有机的,那么网络小说的虚拟世界就是机械的。网络文章作者可以任意选择不同来源的元素来构建他们的世界。很多传统文学读者觉得“跳戏”的细节,也正是让网络文章读者熟悉的地方。他们仍然可以在想象的世界中发挥当前的热门模因,而不必过多考虑“有机性”。在虚拟世界中保持真实感的秘诀不是真实地再现自然,而是激发读者的阅读热情。快速、身临其境、不加反思的阅读将消除所有可能的差距。就此而言,网络小说确实已经发展出成熟的叙事技巧,可以在有限的空间内完成复杂的动作。
正如学者李阳泉所说,虚拟的生存体验构成了中国网络文学的深层含义。确实,虚拟感塑造了中国网络文学。在此基础上,我们再进一步讨论它的作用。
以知识和技能为主要元素的写作或将成为一种趋势
对虚拟性的追求在相当程度上制约了网络小说的艺术空间。虚拟世界是一个机械世界。这个世界虽然很大,但并不复杂。作家很难超越自身的局限性并寻求某种丰富性。土耳其作家帕慕克说,小说的创作活动就是找到一个虚拟的点,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整体。然而网络小说的创作逻辑却恰恰相反。它虚拟了无数个完整的世界,但这些世界又缩成了一个狭小的自我。在这种情况下,网络文学创作如何对文学生态产生积极影响?我认为,网络文学走向高质量的可能路径是知识型、技术型和体验型。
随着信息媒介越来越发达,无拘无束的知识似乎逐渐变得低效。基于这种情况,小说家至少有两个选择。一是把知识有机化,把各种知识归结为一个最终的领悟。传统小说家常常走这条路,比如李耳的小说《应物哥哥》。二是强化知识,用知识和技术本身来营造小说的品质感,从而走向体验式的写作方式。这是很多网络小说家采取的策略。
近年来网络文章创作中,考据性、技术性作品的出现逐渐成为引人注目的现象。所谓“考证流”主要指某些历史题材的作品。这些作品不能算作历史小说,因为它们的叙述中心是主人公曲折的崛起经历,其目的是满足读者置身历史的愿望,而不是还原历史或传递历史知识。但出于对品质的追求,作家往往十分注重器物、服饰、礼仪、时间线、人物关系等细节。 “技术流”作品主要可以分为“职业导向”和“科幻导向”两类。这些作品往往有自己特定的读者群,因此作者需要充分结合知识和兴趣进行写作。在理想的考证流程和技术流程作品中,整体的虚拟感和细节的真实感能够达到微妙的和谐,两者甚至互为因果。
随着小说艺术的不断发展,很多可能性已经被穷尽,以知识和技能为主要元素的写作或许会成为一种趋势。我们在王安忆的《天香》《考工记》、葛亮的《言世记》等传统小说中也可以看到这种倾向的存在。当然,马伯庸的《长安荔枝》、《大医之破晓》等小说提醒我们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在潮流中融合的可能性。
文学的本质诉求在于用恰当的词语来传达丰富的内容
说起网络文学在文学生态中能够发挥的作用,我想起了钱钟书的一段话:“没有别的办法,把旧文章革命起来当文章,把文章当诗。至于所谓非文学性诗里的东西现在被当作文学材料了,所谓不雅的词句现在被组织起来,华丽地成篇章了。也可以说,这不是著名事物对诗歌的侵入。”文章谈到诗歌与散文的互动,以及高雅文学与通俗文学的互动。网络文学是网络时代的通俗文学。它还可以为传统文学提供素材,拓展其领域。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以非文学为文学”这五个字。
所谓“把非文学文学变成文学”,意味着网络文学的发展可能会促使我们树立“大文学”的概念。这里所说的“大文学”并不是指文学的包容性或多样性,而是指文学将溢出人文和专业范畴,成为纯粹经验的载体,或者回归到其本来的状态。正如章太炎所说:“竹帛上有文字,故名文字。”知名网络作家中,理工科出身的不在少数,技术性、职业性作品的盛行意味着网络文学逐渐去文学化。作家只需要用适当的文字将知识、经验和内容设置结合起来,叙事技术就可以连接起来,而虚拟性的作用就是提供一个可以根据物体塑造的容纳空间。但去文学化并不一定导致写作门槛的降低。公众和市场的需求不断上升。且不说知识、技术、场景、叙事背后的专业性,就连“得体的写作”也不是那么容易掌握的。
或者问,我们还能对这样的文学创作抱有期待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一直觉得过度的“素养”也是一种弊端。它可能会形成一种文学基调,用文字来掩盖真相,最终质量会被文字压倒。鲁迅对此有一个恰当的比喻:“现在用一根大树和四棵小树的一段做凳子,太粗糙了,所以必须刨。但如果把整个雕刻都挖空,那就是如果你不能坐,不能当凳子。”归根结底,文学的本质诉求在于用恰当的词语来传达丰富的内容。大量考证和技术著作的出现响应了这一需求。如果网络文学能够在未来的文学版图中“反哺”传统文学,它的突破口或许就在这里,以更简单的文学形式激发出更多的可能性。
《光明日报》(2022年12月4日第11页)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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